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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春天,一個情婦。



我曾經是別人的情婦。

哀綠綺思說:蒼天為鑑,我寧可當阿伯拉的情婦,也不願嫁給統治天下的君王為妻。哀綠綺思完美實踐了情婦無佔有慾的愛,她是偉大的情婦典型。然而,我從不認為有女人可以無慾求、無怨尤地扮演情婦的角色。對當情婦的女人或有情婦的男人來說,情婦是一個禁忌,禁忌本身就很誘人。

那是生命中的初春,桃花含苞著,微雨的午后,相遇。去喝咖啡、喝蓮子湯,在他位於桃花渡的小屋深談,談到很深很深的黑夜,然後自願溺斃於黑暗中,不想看到黎明。孤寂的靈魂越形孤寂,不能相濡以沬,各自像砧板上的魚掙扎著,誰也無法成為誰的江湖。道別,就是一大片汪洋了,遙隔,音塵絕。

不知道他有否綿綿的思念?而我,自己多年來記憶偉岸形軀下的滄桑悲涼,記憶一次次相見後整晚的無眠,記憶小屋中的溫柔光暈,記憶送行時的欲語還休……如見平生知己,一面竟似永訣,只依稀記憶返家路途上潰堤的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迷途不能返……

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傾心付出,勇敢接受,然而是不是有一種情,怯於付出,不能接受。不敢舉足狂奔,一步總要一回頭,最終,自己立於原地不動。羞澀的青春停格,歲月倏忽而過,多年前夢幻的邂逅又到眼前來。

刻意給彼此安排一個哀樂生活的奢侈,經過千山萬水,只為了一個晤面的擁抱,相逢竟似恍如隔世。原來的桃花渡換成一個不真實的樂園,有人在樂園中拍婚紗照,而我們失去樂園。所有當初的心情都難以回顧,不能啟齒。

原來人生每一次都是錯身,每一次的晤面都像永別。

也許我對情婦這個角色比你要體會深刻,可以寫一個與情婦有關的小說。許多的人物你應該都認識,會有人喜歡對號入座;這樣我很開心,表示有人在讀這篇小說。

我要寫的這篇小說,用的題目是剽竊自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你別在意,反正大家都剽竊成風。你現在正讀的是《如果在春天,一個情婦》,春天是我喜歡的咖啡館的名字,我在春天咖啡館知道所有相關情婦的故事。而我是誰,並不重要,這個時代自己是誰常搞不清,怎麼能關心其他人是誰?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在意我是誰,反正,我告訴過你,我曾經是別人的情婦,當情婦的人不會願意讓人認識的。

你對讀一本小說不必太認真,你可以一邊喝咖啡一邊讀,也可以一邊聽張惠妹、周杰倫的歌一邊讀,或者跟朋友聊天的空檔隨意翻翻,或者蹲馬桶時瞄兩眼,不必太嚴肅的。

小說在中國自古就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所以稱「小」說而不稱「大」說;現在則是買本小說可以送保養品或參加抽獎送機票、送T恤,而有的小說家的養成過程也像通俗小說情節,她因為丈夫有外遇而離婚,離婚的妻子寫前夫的性癖好而躋身暢銷書作家之林,順便成為女性主義者。而我,對春天裏始終在癡癡等待的情婦感同深受,就像宗教慈善家發願一樣,立志寫一篇關於情婦的小說,為自己救贖,也幫你解悶。

1

家裏那時住南昌街,父親在公賣局上班,他有輛黑色的車子,偶爾會帶我去動物園看大象,去圓山飯店吃飯。我常常見不到父親,母親說他在「那個女人」家,她不要臉地拐別人丈夫。我很害怕母親三天兩頭的歇斯底里,她惡毒地罵那個狐狸精、賤女人,所以,放學以後,我常在植物園蕩到天黑。

植物園就在學校旁邊,我喜歡那兒的荷花,整個池塘都是好大好肥的荷葉和粉紅、米白的荷花。那個夏天,我遇見一個畫荷花的男生,他每個禮拜六的下午都在植物園。我每次都忍不住走到身旁去看,畫上有時是蓮蓬,有時是黑黑灰灰的荷葉、荷花,他白色的長襯衫有墨汁,可是,聞起來有一股藥水味兒。

他從不轉頭看我,只是看著池中的荷花荷葉,他的笑容非常好看,鼻子高高的,牙齒好白,像電視上的黑人牙膏廣告。我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變成一片葉子或一朵花,這樣他就會注意到我,而且把我畫到紙上。後來,我看到他用毛筆寫的名字,杜騫。我們的社會課上張騫出使西域,考試的時候,全班只有我會寫那個騫字。

杜騫終於認識我了。我專心地看他畫畫,一不注意就跌進荷花池裏,把一雙白皮鞋、白襪子全弄髒了。杜騫說:「怎麼辦?回家媽媽會罵你。」

我羞紅了臉,把頭低下來,又搖搖頭。

「你喜歡荷花嗎?叫什麼名字?」他又問。

我頭也不敢抬,小小聲地回說,我叫江敏芝。可是,杜騫好像沒聽到,他叫我趕快回家,一會兒天就黑了。

杜騫還為我畫了一張像,兩個大荷葉,一朵荷花,我站在旁邊,雙腳陷入泥裏。兩條辮子,都綁著蝴蝶結,眼睛好亮好亮。那張署名的鉛筆素描,我保存了五六年,讀女中的時候,家搬到陽明山,不知被母親扔到哪兒去了?為此,我哭了好幾回。

「什麼了不起的畫?黑漆嘛烏的一片,也值得這樣寶貝。」母親嘮嘮叨叨地數落著。她現在沒有嘮叨的對象了,父親與梅姨住南港,他從不回來,母親早已死了心,卻堅持不離婚,不讓外面的女人稱心如意。

自從那一次講話,杜騫就消失了。

人生的每一次晤面常常都像永別。

多年以後,我又見到杜騫的名字,他在報上寫有關醫學的文章,我還在電視新聞上見過他一次,絲毫都沒有變,只多了點少年得志的自信。他跟人談話的時候,兩手交握,是植物園畫荷花的玉樹臨風神情。

大學畢業以後,父親利用關係幫我安插一個在報社的工作,日子忙碌而寂寞。白天的時間不夠,而晚上時間太長,杜騫的影子老是糾纏我。原來,那是愛情,是遇見就想捨身與之的癡迷。

情感是一種宿命,杜騫不能不知道我一直一直愛他,我一定要他也愛上我。報社要寫一篇杜騫的訪問稿,我爭取了這個機會,親自去採訪他,有關防癌方面的問題。

稿子寫得一塌糊塗,可是我跟杜騫言不及義聊了一個下午。

本來約在他的辦公室,他說到醫院外的花圃。我們坐在亭子裏石頭上聊著,面對一池小小的蓮塘,紫色的、白色的蓮花漂在水面。杜騫不時出神地望著池裏的蓮花,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年輕時曾想當畫家的,家裏不許,當醫生很累,沒什麼生活品質。李小姐,我們能不能聊點別的。」他突然大笑起來:「我今天有些心煩,太太早上跟我說要分居,說他已在外面租了房子。」

就這樣,我們不再談訪問稿的內容,卻聊了兩個小時的卡謬、赫塞和喬伊斯,涼亭外是大雨滂沱的世界,那一刻,我覺得我們擁有彼此。

臨了,杜騫借了一把傘送我到醫院門口,我們又站在那兒繼續討論唐吉訶德。終於,他的傘全遮了我,他濕了一身。

「今天停診,我開車送你回去。」他把傘塞到我手中,說要回辦公室拿汽車鑰匙。我看著他跑入雨中,只是發怔…..

那一次,他漫無目的地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

「今天早上,我發現,自己二十年來,除了太太,什麼朋友也沒有,我的世界只有醫院,她說她不要我了,我的世界好像塌了。」他的整張臉全埋在方向盤上。

「你不會懂的,你大概不到二十歲,人生才要開始。今天,我覺得自己老了,被遺棄了。」

他喃喃地說起他們大一就認識,他瘋狂地愛上她,父親要他娶一個醫院院長的女兒,他說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她。

「我一畢業就結婚了,擔心去服役後有變化,她被人搶走。從來,我就很少去問,她到底愛我不愛?只知我自始至終是愛她的。」他說。

2

因為一次訪問,所以和杜騫偶爾會一起吃個午飯。後來,變成幾乎天天吃消夜。我上課、上班的時間常是下午和晚間,杜騫會在上午醫院簡報後撥電話給我。母親看我常常坐電話機旁邊,忍不住問。我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是上次看感冒的醫生。

「他每天打電話給病人?」母親微笑地問。

我要如何解釋,我的世界中只剩下他了,從此,竟是,孑然一身。

杜騫還常常親自送信到我家的信箱中,他說深夜睡不著起來寫信。

他的信就在信封上寫著「給小敏」,信內沒有稱呼,沒有署名,一切似已了然於心。談文學、談醫學、話家常和他在美國的兒子,談最多的是他的焦慮,他怕會傷害到我。

母親知道杜騫有三個兒子,她沒說什麼,只是異乎尋常的沉默,她又開始睡不好了。日本的姨媽要她去住一陣子,去日本前,母親要我想清楚:

「你父親沒時間照顧你,可一直惦著,希望我把你教育好。如果,你讓別人欺負了,他太太去告你,你怎麼辦。」像十年前為父親的不忠流淚,她哽咽著聲音哀求我,別再理杜騫。

母親去日本的第三天,刮風下雨,報社早早就讓我們下班,說是有強烈颱風警報。窗外雷霆萬鈞,天好像就要塌了;室內伸手不見五指,我找不到蠟燭,只窩在沙發上,縮成一團。不可置信地,我聽到門外的汽車喇叭聲,是杜騫。開了大門,雨水狂灑進來,他濕淋淋立在門口。原先的雨水變成滔滔江河,我背著他,號哭起來。他從身後摟住我,臉貼在我脖頸上,用他的鬍渣渣擦摩我的肌膚。他從不敢碰我,我們連手都未拉過。他永遠是雙手交握,臉上帶著笑意。

我回過身面對他,熱切地摟抱他粗壯的腰,頭臉在他身上磨蹭著,希望能穿進他的身子裏,永遠受他的包裹。

就這樣,颱風夜,杜騫留下來陪我。

然而,我們只是一起偎依在沙發上,他玩我的頭髮,吻我的脖頸、輕啃我的耳垂,手在我的腿上、腰上游移、巡逡。只是,這樣而已。「你還沒有準備好,我不能。敏,你不能對我這麼放心,我學醫,知道慾求的極限。」他說。

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理智、冷靜,曾經那樣深沉壓抑的情愛竟絲毫不被撩動?我心中日日夜夜的思念、盼望,難道不是企求、渴望唯一的滅頂嗎?

想來不可置信,那樣風狂雨急、沙飛石走的夜裏,杜騫只是守在我身旁,吻乾我臉上的淚痕,看我靜靜睡在自家的床上。我不時睜眼瞅他,他問:

「你怕我嗎?」

「不是怕你,是怕自己。怕自己不敢冒險,怕,愛不下去。」我幽幽地說,把眼闔上。

杜騫跪在床邊,用他的臉貼觸我的臉,身上有我童年時曾經非常熟悉、魂牽夢繫的藥水味兒。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的下巴壓到我的胸部。他十分驚慌,略一踉蹌,隨即起身,用手摸摸我的頰,說:「乖!晚了,快睡,明天可能還得上班。」

「我怕黑,我要跟你睡。」我低低地說。

杜騫沒回應,桌上燭光搖曳,他過去調整一下傾斜的燭芯,又過來跪在我身旁。

「眼睛閉上,我看你睡著再回客廳。」他溫柔地哄我。

我閉上眼,淚水怎麼也壓抑不住。我感覺他溫熱的手撫我散在枕上的髮絲,而厚唇舔在我的眼睫毛上。

「不哭!不哭!你這樣哭讓我心都要碎了。」他喃喃地說。

半夜裏,被大雨吵醒,才發現杜騫趴在我身旁睡著了,而身子還坐在地毯上。

那一晚,我曾將自己徹底裸露,再將杜騫喚醒。一陣狼狽後,他說他不是禁得起誘惑的人,只不過他不要我有後悔的可能。

「小敏,你太傻了,你都不知我們有沒有未來?我不要你把這個當成獻身,當成勇敢。就是因為你這樣義無反顧,我才更怕負了你。」

我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斬釘截鐵地說自己不怕被負。

杜騫說,荷花真是美,萬種風情。可是,你不能跳進池裏去摘,下面是一灘爛泥巴,陷進去以後可爬不出來,出來了也洗不乾淨。

然而,誰要看下面的淤泥呢?我只看到一池亭亭搖曳的荷花。我只想到我與他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相熟,我又在乎什麼?情愛的付出原是什麼都不計較的,世俗於我又有什麼相干?荷花的美麗讓人想為她焚身,和她燒成一體。義無反顧地徹底燒一次吧!生命中的美麗、浪漫,也許今生就是這樣的唯一。



我每天都很忙碌,忙碌得忘記人生空白太多。有時開車在台北街頭,為找一個停車位忙個把鐘頭,下車去買罐優酪乳,車子被拖吊走了,花三千元去領回來,再用一個鐘頭詛咒這個政府蓋的停車場太少。有時隨便在附近閒蕩,看看正在含苞的櫻花樹,或擋土牆上的雲南黃馨,如果閒極無聊,就偷採幾枝黃花去送常為我煮榛果咖啡的小姐,再彎到書店去溜溜,書店賣的大都是大學生的工具書或一些亂七八糟的星座、八卦、旅遊雜誌。

對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來說,除了當情婦再無特別的的嗜好可言,到底算不算是一種執著的幸福。然而,我也不知道如何使自己更快樂或者更美豔,沒有人會給我錢,我只能常去買單一特價的衣服。我認識的男人是既無權也無錢,我不清楚自己貪圖什麼,我常在每一樁愛情的結束後見到男人的委瑣,也許,我從未真正愛過他們,我愛的是愛情本身,在每一次的愛戀過程中,我覺得人生會有很多可能,自己與一般女人不同。

我與所有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的女人沒有不同,而男人也都是一樣的,從亞當把唯一的肋骨給了夏娃以後,男人就得了軟骨病,他們與你上過兩次床後,又鬼鬼祟祟地逃回他自稱已經腐敗的婚姻裏,而他的臭婆娘則出來宣稱相信丈夫。夏娃是亞當的肋骨做的,她從來無法當自己,她是亞當的一部分。我努力在學習,學習認清男人,認清愛情,或者真正了解自己的角色。婚姻與愛情都是不安全的,每個人的安全感都端賴自己建立。

有時,我也進去圖書館借兩本張大春的小說來看;有個長得嬌滴滴的女孩也喜歡選我慣常坐的窗邊位置,她灑的香水每次都讓我打瞌睡,我對很多牌子的香水過敏,一過敏就想睡覺。那個女孩我一看就知道她現在是男人的情婦。有一次,我果然在圖書館關門以後看見中年男人來接她,他們在咖啡館昏暗的燈下旁若無人地擁吻搓揉,女孩不認識我,他們專心地搓揉對方,不知女孩的鮮紅唇膏會不會印得男人一身。我已經想不起來,以前我是不是也那樣投入去愛一個人,只想把彼此咬碎吞食。

這家咖啡館取名「春天」,我偶爾會來幫忙端一下盤子,因為美艷的老闆是我高中同學,她有個菜市場名字叫秀美,我們都說她長得秀色可餐,大家就都叫她可可。我和另一個死黨艾蕾喜歡去找可可聊天哈啦,喝免費咖啡。可可有一頭看起來嫵媚的長髮,每每挽起來就透出白晰性感的脖頸,無以名之,我笑說只能稱狐狸精。狐狸精是對女人最高的評價,艾蕾說她這一生對此夢寐以求。

我讀過兩個月的植物系就休學,又讀過兩年中文系被退學,休學與退學的原因都是一樣,我討厭學校,學校中的偽君子比菜市場多,在菜市場你頂多被坑掉兩根蘿蔔的價錢,在學校被騙掉的是你一生的價值觀。不過,可可仍堅持我比較有文藝氣息,她與我討論過咖啡店的名字,本想取什麼洋蔥、芥蒂、薄荷,不過都有人登記了,還開連鎖店呢。後來就叫春天了,我馬上想到滿園春色關不住的話,覺得如果咖啡館取名情婦也不錯。

咖啡館在溪邊,溪的對岸是一所大學。這兒的客人幾乎都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和教授,大半的教授都與可可熟識,她會特地為人做店裏供應的餐點,有一個單身住附近的教授三餐都在這兒解決,他連信件包裹都寄到可可這兒。我要可可勾引他,反正,曠男怨女湊合一下。可可很哀怨地說,那個教授說他是同志,真枉費她每天做早點,還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白白出賣色相。

可可曾經讀過三年制的家專,那是一家專門在學習如何吸引男孩的新娘學校,她說她從未讀過什麼正經書,只學會怎麼穿迷你裙,把很美的大腿露出來。其實,可可太過謙,她有一個北大中文系畢業的母親,她的文學底子很好,可可曾經考過插班,她讀過大二,以同等學歷考研究所,總分比第二名多了一百多分卻落榜。這涉及的就是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可可未說明那個考榜首的女孩是系主任的特別助理,其實大家都己對號入座過了。

那次入學考的作文是系主任出題閱卷,大部分的作文都不及格,作文不及格不予錄取,因此正取的名額只有預定的一半,而照慣例的備取名額則是零,可可的總分比所謂的助理高了一百多分,也因作文不及格落榜。與可可相熟的老師都心知肚明,坦承系主任是為了特定人選而犧牲掉其他考生。

可可說她受夠了學術界,母親的學校也爆發學生與指導教授上賓館的社會新聞。可可的母親也上了報,她抗議學校只將系主任解職而未解聘。

「教授與自己的學生上床,這跟父女上床有何差別?」可可說她母親的腦筋還停留在天地君親師的封建思想裏。

可可從那時開始就在咖啡館工作,接著就頂下咖啡館當老闆。

再回頭說助理吧!助理又考上博士班,同樣一個主任命題、口試,其他考生都不會的題目只有她會。博士班的入學考還有一項書面審查成績,三個教授全與主任很「麻吉」,主任給的成績不用說是最高的,沒想到主任的「麻吉」朋友竟「凸槌」,在一項佔30﹪的歷年發表論文欄中很老實地寫了一個8,因為這個助理兩三年只學會噴香水與抹口紅,論文只寫過一小篇,能登出來也是因為審稿的委員是主任的另一個「麻吉」。分數送回來後非同小可,驚動主任大人,後來這個分數有了變化,8的前面多了2,成了28,可是還得改總分,69改成89,改分數的地方還要蓋章,於是這個印章就與原先的印章不同。

過程很複雜,可可說得很詳細,我們聽得一頭霧水。反正是,辦公室的公文都會留影本保留,助教不知主任還想給很會抹香水的考生鼓勵分數,竟意外地影印下整形前與整形後的成績,而這些不要的影印紙在年終大掃除時丟在垃圾桶。可可說,吃燒餅沒有不掉芝麻粒的。

這件事學校也知道,但是不想宣揚出去,只是要那個主任說明就落幕了。可可說,也許是怕張大春在廣播節目上嘲笑一個月吧,他也曾經考過中文博士班落榜。不過,更嚴重的是,可能怕同期的考生會抗議,考試無效,而竄改分數會有法律問題吧。

「沒關係的,學校的法律系很有名,不必擔心上法院。」可可說。

我的拿鐵咖啡還未喝完,工學院的一個禿頭主任就進來了。據說禿頭的男人比較性感,我看不出來,但是禿頭主任的緋聞一直不斷倒是事實。聽打工的學生說他寫情詩給情婦,情婦寄給老婆示威,老婆到學校鬧,還將情詩影印張貼。可可給我看情詩,簡直不及格。

等待

等待再等待

等待妳的笑容

等待妳的心開

等待冬去春來

縱使

天地不再

愛文

真心不改

學校受不了老婆三天兩頭來鬧,只好叫禿頭主任下台。

這個工學院主任可能曾經風流倜儻過,他會唱流行歌會跳交際舞會講黃色笑話,咖啡館的工讀生叫他Mr.Yellow。而咖啡館中的教授們都謠傳他的教授升等是自行送審,審查委員是他的哥兒們,而論文是別人捉刀,因為他二三十年來幾乎不做研究,還批評年輕教授做國科會計畫影響教學品質。

「將咖啡館開在大學旁邊,客人八成是學校中的師生,見多了,我對學術界徹底死心,也對男人徹底死心,這兒的男人都是所謂精英分子。精英分子是這副德行,別的就不必說了。」可可說她一直到母親病故才了解她的憤激,全是因為看不慣。

坐在咖啡館看著窗外,不遠處是男孩正在打球的籃球場,陽光下,黑黝的膚色沁著一顆顆汗珠。更近一點,兩棵南洋杉的旁邊是一排停車格,其中一輛還算豪華的陳舊進口汽車,我認得,是一個系主任的車子。那個主任曾在不久前被一個主持廣播節目的小說家指名道姓消遣,說他沽名釣譽、不學無術。據說他自稱是讀過一半四庫全書的博士,四庫的一半是二庫,學生私下叫他二庫博。台灣的博士是一個很奇怪的頭銜,有博士學位的人很難博學,因為他有可能終其一生只知道一個大部分人未聽過的苦聰族敘事詩;或者自稱很會背誦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其實,背誦古文唐詩根本不需要博士頭銜,有的不識字小娃也琅琅上口呢!

回頭來說艾蕾吧!她是朋友中原先被認為最幸福的,一畢業就跟留美回來的先生結婚。先生是大學教授,在新竹的一所大學教書,艾蕾是全職的家庭主婦,她一直有性冷感,自以為與先生是性靈上的結合,兩人從婚後就很少行房。艾蕾本來感覺自己很幸福快樂,後來,她偶然的出軌卻使她了解自己的婚姻根本不值得存在,原來她所謂的婚姻生活只是先生初一十五有性需求,而性只是兩分鐘的進入而已。就這樣,艾蕾離婚了,她覺得自己的女人慾望被另一個露水情緣的不相干男人喚醒,她開始交男朋友,成為情婦。

「三十歲以後,我覺得到處鑽營的五十歲男人已經成了廢物,他們沒什麼性能力,只剩下權力慾。還像樣點的是有個公司可以呼風喚雨,等而下之的像政客逢迎拍馬得個一官半職,最不堪的就是我前夫那種自居為學者的社會菁英份子,又要自以為清流,又要卑躬屈膝謀個所長、院長職位。」

艾蕾的男朋友都是自由業,有小報記者,有八卦雜誌編輯,薪水不高,他們不汲汲營營於升遷,與有權力慾的男人不同,那些男人唯一的使命感是拼命取悅女人,使女人真正享受歡愉。艾蕾,每日春風滿面,從小貞靜賢淑的她真是喜歡情婦這個角色。

對情婦來說,感情關係的非法,正可做為愛情的明證。男人若甘冒風險,就表示還愛慕著她。她也許只是自我欺騙,只是愛冒險,就像她喜歡誘惑──但是情婦可以告訴自己,擁有充分的自由選擇是否與她在一起。兩人之間的阻礙愈大,就表示他的愛愈強烈。艾蕾相信這一點。

人們心中總有半遮半掩的慾望,想去做全世界、甚至連上帝都不見容的事,這就表示,不茍同本身其實就是我們想要的。不茍同可能會導致揭發和羞辱,但同時也代表戰勝傳統世界與群眾,從小當乖乖牌的艾蕾到四十歲學會叛逆。

我繼續寫情婦的小說,對門的鄰居是我的題材,那個妻女都在加拿大的醫生每個週末帶一個長髮披肩、濃眉大眼的高挑女孩回來,緊鄰的廚房窗子每每飄過香濃的海鮮味道,像炸海鮮球,讓人垂涎欲滴。

3

與杜騫的過往歲月,是一場場情慾的宴饗。我們似乎都十分清楚,如何豐贍的佳餚總有撤席的時候,因此一開始就飢渴地要一次飽餐饜足。不記得過了多久,也許是認識三個月或半年,我們就很自然地在一起了,雲雨初試的滿足感正可以撫慰杜騫婚姻的裂痕,或者確切地說,中年的他在努力留住他的青春;他挖空心思或耗盡餘力要填補我萌芽的情慾大壑。

已然厭倦了每次的川菜、粵菜或義大利麵,也不堪忍受在西餐廳、咖啡館偶爾的擁吻總要害怕遇見熟人,我預謀給杜騫一個愛宴。那個週末下午,我們像尋常夫妻一樣去超級市場採買,再去杜騫家烹煮。我買了一些蝦仁、墨魚、山藥、苦瓜。母親做開陽蒜苦瓜,起油鍋,放入大蒜炸成金黃色後取出,再用油炒香蝦米,淋酒,加入山苦瓜和大蒜一起燜煮。食譜上寫著苦瓜子、大蒜的強精壯陽效果。我也做了一道山藥百花球。蝦仁墨魚剁成泥狀,加入蛋黃及山藥細丁、鹽、酒和玉米粉拌勻,用手將拌勻的材料捏成圓球狀,沾上杏仁片再下鍋油炸。搓揉的似不是泥狀的海鮮球,那是肌膚纏綿的繾綣,是一場雲雨巫山的盛宴,書上明明白白說這百花球可以增進性慾,為情趣加分。

有沒有比兩人黏膩一起啃咬一顆百花球更大的挑逗?我們在沙發上以舌將食物送進對方的口中,也誘引彼此的舌尖直入深探。他急切地撩起我的長裙,雙手游移我的全身後更以舌尖代替,一陣陣的酥麻、痙攣,我不記得他初次深入的微微痛楚,只記得自己成泥成灰,被他揉成一團,吞入體內,而所有的愛悅歡愉只擠出輕聲的吶喊,他厚實的背脊上是一道道我忍不住掐捏的鈐記。

我讀過的一本食譜上寫著,一頓精心策畫的晚餐應該漸進地加強,從最弱音的湯開始,經由開胃前菜優美的急速連彈和主菜的華麗演奏臻於高潮,最後以甜點的優美和弦告終。這一程序與有格調的做愛過程相提並論,始於挑逗暗示,品嚐情色甘露,鐃鈸共鳴進入高潮,最後沉浸到歡快而順理成章的休息狀態。倉促地做愛會在人心靈裡留下難耐的搔癢,倉促地進食會改變消化的本質。我與杜騫擁有一次如醍醐灌頂的山珍海味,再無一場宴席差可比擬。

日子就剩了唯一的期盼,每個週末的下午我與杜騫將一星期未徹底擁有的煎熬一次填滿。

杜騫的家在北投的溫泉路上,陽台上可以聽聞到微風吹過的硫磺味,那味道像似催情劑,我們在陽台的躺椅上做愛,他在每一次的吮吸後不停地愛撫,拇指與食指在乳頭上按著,猶如來回彈奏琴鍵,另一隻手則輕輕地在玫瑰蕾的花叢中巡梭,歡喜地進入,我報以不斷呢喃或詠嘆。我們合奏一首首生命中歡愉的樂章,我因而熱淚盈眶。

我朗誦一本《芬芳花園》給杜騫聽,而他會加倍、盡力地回饋我:

女人像只有靠手揉搓才肯釋出香味的果實,又好比九層塔,只有經過手指捏碎搓熱,才有香味出來。你可知道,琥珀若不摩挲摀熱,就把芬芳深斂在裡面?女人也一樣:如果你不用嬉戲與親吻引逗她,齧咬她的大腿,緊緊擁抱她,慾望就不可能滿足:與她共枕也不會有樂趣,她對你也沒有情愛。

我們在士林捷運站出口買了麵包,那是春天下午的歡會。薄荷茶,新鮮出爐的麵包,彼此的啃咬使我閉上眼睛。我覺得整個人被掏空了,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他以低沉的聲音,幾乎是耳語,像念經般低吟,將我比作沙漠中的明月與繁星。

我們從未在黑暗中相會,杜騫與我喜愛在朗朗白日下進進出出,他讚美我的豐乳,像似嬰孩般急切地吮吸、啃嚙,引我體內如排山倒海的洶湧;他灼熱的雙眼端詳凝視我的蓓蕾綻放,埋頭進入一如頂禮膜拜,兀自注入甘露,露滴牡丹開。

我們每一次的激情後總會偎依著朗誦一本書,我讀著讀著,一面忙著撥開他不時要伸入我胸部的手:

我試圖站起身,但他拉住我,幾乎是擁抱著我。再一次,他將我環繞在他抑揚頓挫的聲音裡,形容我的美,拿我和天堂女神相比,並向我保證他看我永遠不會厭倦,有我這麼一個女人為伴,他一輩子都會快樂無邊。我想他在哄我,但我願意相信他:他的話那麼討我歡喜,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他不停地說了又說,總是用同一種語調。他的手輕觸我頸部,我全身都為之顫抖良久。他無比溫柔地把一塊他吻過的棗泥小點心放到我嘴裡,同時仍輕輕啃咬我的脖頸,玩弄著我的項鍊和耳環。

杜騫說他永遠把我的信帶在身邊,時時刻刻的要吻那些信;假如我也有一點嫉妒心,這些信便是情敵。我若不再愛他,他簡直不能生活。當然那是哀綠綺思寫給阿伯拉的話。而我也曾像情婦哀綠綺思一樣,極端表示不願結婚,雖然我明知妻子的名義在社會上才是被認可的,但是情人的名義更美,因為自由。我看不起妻子的名義,我願意以情人的角色快樂的生活著,愛情使我們拋開身外浮榮,權勢財富職位都不屑一顧。

一本書上寫著,婚姻貶損了真愛,剝奪了愛情非利益導向的本質;愛情的喜悅與自由將受到婚姻的束縛。哀綠綺思急切地想讓阿伯拉知道自己的愛是毫無所求的,她不斷強調:「我應你的要求改變了穿著和想法,只為了證明你是我身體與靈魂唯一的主人。上帝明鑑,除了你的人,我對你毫無所求。我只要你,而不要屬於你的其他東西。我不要婚姻,不要任何聘金遺產。女人應該明白,如果她嫁給富翁而非窮人,慾求丈夫的財產多過於慾求丈夫本身,她就是出賣了自己。」

我告訴杜騫當一方有所厭膩時就分手,我不要翻雲覆雨的一場豪華盛饌最後成了殘羹冷炙,卻捨不得丟棄,仍要勉強吞嚥。生命中的慾求已然飽足,我絲毫不畏懼有朝一日的貧乏。

婚姻,最後總會以腐敗做結,我從不敢想像成為一個人的妻子,即使是杜騫。母親與父親的青梅竹馬只維持兩年的甜蜜,那個梅姨在我未滿週歲就出現了,母親的說法是,她忙著哺育我,父親上了女人的床。

沒有婚姻,我與杜騫的情慾是淳淨的昇華,每一次都像仙境歷險,幾乎不想歸來。



魯迅說知識份子的思想一墮落就慢慢變成流氓,而政治一衰弱後流氓就得了機會變成帝王,最有名的就是劉邦和朱元璋。而艾蕾說當流氓一心向學以後也有可能成了教授,這是好的勵志題材;不過,可能社會上的人並不了解,教授也有可能是流氓的,這不是流氓教授,而是教授流氓。

可可不喜歡我正在寫的小說,她說兩人都無所求、無目的,這樣的戀愛維持不下去,情婦要的如不是名分,就是金錢。或者,從有職權的男人那兒得到特別的優待。

「二十幾歲的女學生會跟她的五六十歲教授上床,那是教授可以給她學位;不然,她圖什麼?」可可斬釘截鐵地批駁,像漢娜•顎蘭在大一時就因崇拜哲學大師海德格而成為他情婦的,太罕見了。

艾蕾附和說:「難道不是嗎?權勢是最好的春藥。否則,誰會看上又老又醜的男人。」

我的小說越寫越氣短,杜騫的第二春要如何繼續,敏芝如何不膩?除了進入千篇一律的婚姻生活中,男人和女人,似乎很難在不各自盤算中永遠走下去,他們只能來一場偶爾的纏綿,纏綿太頻繁也生厭煩的。

咖館中的教授、學生來來去去。有些時候是幾個年輕教授一起咆哮:

「老闆將課程當作餵鳥,高興時撒兩粒米給你,不高興時恐嚇要餓死你。你說那個不是特別的專用助理嗎?一考上博士班就排三班課,助理兼了九個學分的課。」

另一個呼應的人可能是中文系的:「如果老闆喜歡你就會撐死你,我們系連檢查學生的圈點句讀都算必修學分,可以領終點費。原來的主任當了兩任沒有報告過財務狀況,沒有課程委員會,所有的口試、筆試、審查的委員名單全是主任說了算,課程該是必修或選修也由主任決定,他把不該列為選修的課也拗成必修,自己來上。其他的老師也不會有意見,有的是可以分到一杯羹,有的是怕論文外審時被整。啊!我們是朕即國家,主任即系。」

蒼白一張臉的林姓老師也不著邊際地附和:「沒辦法,我們所裡的研究生論文口試委員全是所長固定飯局的麻吉朋友,所長說有博士學位的人應該每一個領域都懂。當然啦,有人會請教愛因斯坦不孕症的問題,他會說因為夫妻沒有讀相對論;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省思教改問題當然錯的是別人,因為其他人沒讀過化學,沒做過實驗,不知十年教改只是實驗。上面的人官大學問大,要怎樣我們也無可奈何。」

艾蕾聽了冷笑:「雅斯培說他的同胞無法推卸對納粹政府所作所為負的責任,因為大部分人都沒有反抗,不少人甚至支持,大家都是共犯。你以為文革只是毛澤東和四人幫的錯嗎?知識份子在找藉口,中國人都有共犯嫌疑。在社會每個角落,只要做惡,誰說不是到處都有幫凶呢?」

可可說那個有一點年紀的林老師是學校的資深講師,只有學士學位,從不寫論文,學生說她有更年期的所有症候,動不動就歇斯底里,哭得呼天搶地,如喪考妣,連校長都怕她。

又進來一個矮胖的老先生,我認識他,他是很資深的教授,喜歡找可可講黃色笑話,又喜歡朗誦詩句,他說他喜歡《尤里西斯》的作品,尤里西斯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我們覺得他是在說一代尤物。他是補習班名師,學生說他搞不清楚貴陽街與南陽街的區別;他的地理讀得很差,貴陽在貴州省,南陽在河南省。他說學校又不是中央研究院,只是另一種補習班。學生批評他不研究還領研究費。

可可站在吧台前調整她插的那一大瓶黃玫瑰,早上剛去花市買的。

「這麼美,誰預料過兩天就要枯萎呢!每個人都見到她美的時候。唉!我的美可是從未有人見到。」可可一面剪掉多出來的綠葉,一面笑著嘆氣。她十幾年前就一直發誓要盡快將自己嫁掉,看上她的卻永遠是有婦之夫,只能不斷給她錢。

「趕快脫掉衣服,我想看你的美。」艾蕾去搔可可的胳肢窩。

可可說她有道德感,覺得當情婦對不起別人的老婆。她在良心譴責下不能享受性愛,她要等一個可以許諾未來的男人。

艾蕾笑得眼淚跑出來:「少來了!男人跟你上床都不會覺得對不起老婆,你對不起個頭。」

每天下午都來喝咖啡的法文系女教授進來坐在可可旁邊,她說上星期才離婚,前夫投資欠了一千多萬。

「可可,男人不能許諾你的未來,他可能自己都沒有未來呢!」她不屑地撇著嘴又繼續說:「男人不會給女人許諾未來,我們系上倒是出現喜歡私下許諾的主任,他許諾女學生讀碩士班、博士班,許諾接班人,我們叫他YES SIR,他是永遠的許─主任。」

艾蕾又笑得不能遏止:「天啊!聽起來像似永遠的周總理。」

法文系的教授心情似乎很鬱卒,她跟可可說晚上要來喝一杯琴酒,悼念她枉費二十年青春在婚姻的牢籠,侍候公婆、丈夫,養育孩子,臨了還得背一身債務。她說著說著,說到她今天開會,語氣變得激動。

「我們系上那些自稱學問很好的男人其實是很自卑的。我到學校十幾年了,選舉任何代表全是私底下運作,一碰到聘用人事就私相授受,每次都有口袋人選,不是主任的同學,就是主任的狐群狗黨。」她因長期疲憊而蒼白的臉有些脹紅:「今天面試,有年輕的應徵者很優秀,我公開告訴他:我投你一票,不過我們系早有內定人選了。而我對那位特定人選冷笑:教授,你應該早就被認可了,主任上台你不是早送了恭賀花籃嗎?」

她說著說著,有些得意的神情,形容那些男人的臉當場全黑掉了。

艾蕾對女教授說:「教授,以前的女人為了博得寵幸,充其量不過出賣肉體;現在的男人為了權或錢,賤賣的是靈魂。沒有靈魂的人要提倡心靈改革,道德淪喪的人要舉辦德行楷模比賽。」

女教授喝她的卡布奇諾苦笑說:「我老是受不了別人瞎搞,看不下去就要批評;將來死了如果有墓碑,我要先幫自己寫一句話:一生都沒講過一句好話的人。婚姻很寂寞,學術也很寂寞。」

窗外的櫻花樹已經開過,換替的是紅豔的杜鵑和高挺在半空中的橘色木棉;春天了,我的心情很低落。

偶爾有些交集的男人已然引不起我的興趣,我只記得初春曾經含苞的桃花,享受過絕世的蜜汁味道,味蕾再也不會有反應。我在偶爾的纏綿中努力要尋回他的氣味聲息,一切只是枉然。是不是有一種愛會致命,從此,你再也不能愛別人?

我的小說寫不下去了,我不知如何處理杜騫與江敏芝的餞別情慾饗宴。

鄰居的醫生太太突然回來。上個週末,那個濃妝艷抹的醫生太太找徵信社捉奸在床,勾引別人丈夫的女孩當場被摑兩巴掌,吃上妨害他人家庭的官司,而醫生下跪、寫悔過書了事。

昨天,醫生與妻女要回加拿大渡假,請我幫忙注意門戶。我發現那個醫生很矮,講話有些結巴,牙齒很黃。

我的鼻子過敏越來越嚴重,長期鼻塞、鼻炎,晚上睡覺時因為鼻塞而張嘴呼吸,喉嚨乾澀,連聲音都受了影響。醫生說是花粉熱,簡直苦不堪言,噴嚏、鼻水使得自己一夜無法成眠,小說終於宣告夭折。艾蕾說,我是傷春,因為很久沒有男人了,恐怕會枯萎。

艾蕾的男人為她鬧自殺。她一跟對方有肌膚之親就說:那不是承諾。艾蕾說那個男人沒有辦法滿足她,要這樣的男人幹什麼?他們好了兩個月,艾蕾就要分手,男人不依,到咖啡館來說要割腕。艾蕾當場恐嚇要告訴他老婆說他們上床的事,說他強暴。男人頓時變得一副委瑣樣,涎著一張臉重覆對艾蕾說,他不能沒有她。艾蕾像往常一樣忙著送咖啡,也如常對一些老教授嗲聲嗲氣,根本無視那個男人存在。艾蕾曾說,男人一旦被她看不起後,形同被閹割了,他再休想。

春夜特別漫長,在不能成眠的長夜,我只好起床讀別人的小說,那叫做排遣寂寥。讀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書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在廢紙收購站工作了35年的打包工,小說的一開頭就寫著:「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作者寫的是他自己的經驗,曾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的他在廢紙收購站當了四年打包工,目睹所有巨人的著作被摧殘、碾成紙漿,然而,那個陰暗潮濕的收購站是天堂,打包工從一無所知變成滿腹經綸,信手拈來都是老子、萊布尼茨、康德或尼采的話語。赫拉巴爾卑微的小人物找到天堂,而我在寂寥春夜沒有天堂,我把寫了一半的小說撕成碎片。

上帝,我的眼中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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