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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文學生命的流動 廖玉蕙

一位從事科技業的長輩,曾經用非常懷念的語氣跟我說:
「大學時,很幸運地遇到一位好的國文老師,因此培養了我一生愛好文學的樂趣,使我在繁忙、單調的工作過後,總能從文學閱讀裡得到極大的快慰。」
這番話,真是讓身為中文系教授的我聽了汗顏不已。我自己大學上國文課時,固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好老師,我教的國文課裡的學生恐怕也不會跟人家說他們有過這麼好的運氣。但是,長輩的話,倒引起我「不宜妄自菲薄」的警惕,原來,大學國文課還可能有這麼不可小覷的影響力。
從小學到大學,我們的學生一直不停地上著「國文課」。小學和中學階段,因為聯考掛帥,國文科可觀的分數比重使得學生對國文課未敢掉以輕心,到了大學,「國文」學分雖然仍屬規定的必修,但是失去了「定終身」的考試威脅,許多學生都不再拿「國文課」當一回事,上課的意願和熱情相對減損,翹課和打瞌睡的現象變得普遍,這現象在理、工、醫學院裡尤其嚴重。
為什麼我們得不停地修習國文課?換句話說,國文課到底肩負著什麼樣的教學目標?翻開各家所編國文課本前面的凡例,可真是洋洋灑灑:「提升語文表達能力」、「 啟發獨立思考」、「培養文學欣賞能力」、「增進對中華文化的欣賞 」、「培養具開闊通識的眼光」、「 奠定各科基本知能」……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一而足,可是,如果我們問問大學生:「上了國文課以後,你的口語表達更周延了嗎?你的基本寫作能力進步了嗎?你的閱讀欣賞能力增進了嗎?遇到問題後,你比較會思考了嗎?你有多一些的創意嗎?你的資料蒐集與研究能力明顯改善了嗎?你更能夠體貼人情了嗎?」恐怕大部分的學生都會瞠目結舌,不知道這和他們正在上著或已經上過的國文課有什麼直接或間接的關聯。長久以來,大學國文課擔負著「不能忘本」的民族大義,在畢業學分裡穩當地盤據,但是,以目前台灣的大學國文課的施教情況來看,我要不諱言地說,這些所謂的教學目標恐怕多半只是徒託空言,多數的學生並沒有真正從中受惠,真是白白浪費了把它訂為必修的美意。所以,要檢討大學國文的教學,恐怕得從教法、教材、師資結構及考試命題四方面著手。
首先談教學方法。任何的學習都是為了讓生活更容易,而多方詮釋人生的能力,正是達到此目的的訣竅。只有培養出多角度詮釋人生的能力,才能從尋常小事件中思考出人生哲理,進而將思考所得應用在生活當中,這當然是文學教育的最高理想。文學反映人生,好的文學作品,多半有讓讀者多方解讀的可能,而千古流傳下來的好文章,必定在情感的真誠、思考的多元與手法的巧妙上有其過人之處。美麗的手法提供閱讀者美感經驗;思考的多元提醒對所處世界的多角度關懷;而真誠情感的體現,則是藉由作家的誠懇表白,來感動興發讀者,使他們能受到某種程度上的啟發,甚至在感動之餘,產生和以往不同的想法。
「國文」教育包括國語、文,我們的國文課一向不大注意學生的語言表達,只將教學集中在文章的順暢與否;我們的國文教師甚少和學生分享對文學作品的深刻領會,而多著力於介紹作家的生平背景;我們的國文課一向不注意文學的感動興發功能,只強調知性常識的強記;我們的國文課多半仍停留在釘餖字句的解說,幾乎完全漠視情意開發及創意的涵養。以此之故,學生只要仰賴一本翻譯並臨陣記誦作者生平,便能在考試中輕騎過關,除非遇到勤於點名的教授,否則他又何必浪費時間到課!國、高中的國文教學走了偏鋒,也許還可以歸咎被聯考試題牽著鼻子走,大學既已擺脫功利的聯考魔咒,卻仍舊不改陋習,就相當可惜了!
其次論教材。既然文學教育應從個人的情意共鳴為起始點,才能收表情達意、欣賞陶冶,甚至潛移默化的具體功效。所以,內容的活潑生動或文質兼備,是重要的考量。無論思想或文學,不管現代或古典,選文非但應份量均衡,且需切近時代的需求,容易引發學子閱讀的興趣。傳統的教材,大多充滿道德教訓意味,在現今開放社會,顯得相當不合時宜。良好的教本應該掌握時代的脈動,避免過度僵化的八股教條,以人格深處的潛移默化為目標,呈現更大的人文關懷。而教師在選擇教本時,還需兼顧學生年齡層及是否貼近生活經驗。有些文學作品,因思想較為深刻,或陳述的內容和年輕人的距離較遠,所以,體會上相形顯得困難。而許多古典文學,文字比較艱深,或思想上較顯消極,或非得有較高的文學素養才能充分體會其精髓的,可能在選擇時,都須再做評估,免得事倍功半,或消磨了學習者的意願。當然,學生的文學程度,跟年齡高下並不一定成正比。所以,事先對學生文學程度做評估,是有其必要的。這並不是說,教學時就必須捨棄思想較具深度的文章,相反的,學習的目的是為了提昇思想的高度。然而,偶而站到學生的高度上檢視學習成果,使學生的學習不致於因「仰之彌高」而乾脆放棄,是最起碼的認識。
另外,國文雖屬傳統人文範疇,但是,如果老師還能跟上時代脈動,善用前衛的輔助教材,讓傳統文本與前衛的數位密切結合,應可帶動活潑教學、平添閱讀樂趣。譬如,筆者就曾在選編當代文學選本時,以DVD呈現對被選入的作者所作的深度訪談,請作者現身說法,或剖析創作當時的心路歷程,或提供第一手的解讀密方,或呈現個人創作經驗,或殷殷給予喜愛創作的後起者打氣。在課堂上播映,就給學生耳目一新的感受。
最後談師資結構。國文的教學,應該是幫助學生將被感動興發的緣由找出,並交換不同的體悟,使未曾身歷的生命情境也能透過討論活躍起來,換句話說,就是讓作品的生命藉著者閱讀時的感動、反省而流動起來,歸納導引的功夫,是讓前述的討論趨於熱烈的主因。歸納導引是一種文學聯想與深耕的動作,正是語文教育的重點。任何一種文學形式的創作,都必須具備聯想與闡釋的能力,所以,好的導引,不只是導引學習者發現作者寫作的奧秘,而且進一步在生活中履踐,在人生的行道上因為這樣的學習而看到更多的風景。聯想是由彼及此,將相關或相反的材料與主題做適切的聯繫,以凸顯所要表達的意義。闡釋則是將既有材料做更進一步的解讀或詮釋。教師必須在教學前,先行豐富自體。平常養成閱讀的習慣,厚植功力;上課時,信手拈來,加以補充,才能成為一位稱職的教師。目前,在大學裡任教國文課的,鮮少經驗豐富的教授,一般較為資深或優秀的教授,總是視教「國文」為畏途,「國文課」多半仰賴博士生或初任教職的新秀。其實,教授年紀輕絕不是壞事,她們也許熱情洋溢,但是,畢竟經驗不足,人生體會較淺,加上許多人都仍和博士論文纏鬥不休,難免影響教學品質。國文涵括面廣,若授課教師對文學有較深的造詣,能做深度的引導,學生當然會有較多的收穫。所以,良好的師資絕對是重點,而我們對於師資培訓與教學觀摩的輕忽恐怕是國文教育難以起死回生的主因。
最後,命題方式及命題內容的改良也是當務之急。思考性、開放性題目的增加,當可帶動教學的活潑化。當單一答案不再成為主流時,也許學生就得開始被迫將一向只用來記憶的腦袋重新啟動;當感性的體悟也併入評分的範疇時,也許人們才會因此主動開始思考如何相互對待的人生重要命題。學習是為了讓生活更容易,不是製造夾纏不清的糾葛來困住生命。所以,檢討國文教育的同時,也該一併檢討考試的命題。記誦的功夫,對某些具備吟頌韻律的美文是有其必要性。除此之外,若能在題型上力求活潑,加強思辨過程,讓同學多多腦力激盪,或者更能培養他們的創發能力。
如果文學教育沒有教會學生領會文學之美,難怪學生離開學校後,便和書本絕緣;如果文學教育仍停留在灌輸、強記得階段,難怪學生會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學生一直沒學會從作品的賞鑑和意見交流中,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感,充分開發情意,培養對美善事物的感動,難怪一闔上書本,古聖賢就被永遠關死在課本中,再好的人生哲理也只是枉然。
近日,教育部或者已感受到基礎教育問題叢生,釋出部份經費,鼓勵各大專院校針對「提升大專院校基礎教育」提出改進方案。國文部分,據我所知,有的學校正思考分組、分級教學的可能性;有的著力於大一國文和多媒體教學的結合;有的正致力於編輯豐富適用的教本;有的則思考如何綰合校園文學獎和大一國文作文……盼望這樣的努力能集思廣益,為死氣沉沉的大學國文教學引進源頭活水,讓國文教學的園地裡也能映照出美麗的天光雲影。
原載九二年十一月九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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