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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樣的老師 廖玉蕙2004.01.02.

像我這樣的老師,忘性比記性快數十倍,精明比糊塗少幾百分,看起來優遊自在,其實成天提心吊膽。值得擔心的事實在太多:萬一考卷遺失、如果分數算錯、倘設計分簿忘了擱在何處、如果導生出了車禍……每一個環節都潛藏無法預料的危機,難怪失眠症候尾隨不去。午夜夢迴,經常驚出一身冷汗。說實在的,能教二十餘年書,還沒有犯太嚴重的過失或提前被學校解聘,真是託天之幸。
像我這樣的老師,帶錯課本、走錯教室,幾乎無「週」不有之。幸而師生雙方已培養出相當的默契:老師在家勤於備課、絞盡腦汁提醒自己自愛;學生群裡,學長傳學弟、學姊叮嚀學妹,代代相傳,知道老師的糊塗,寬容加體貼,也早早備好應對良方。上課前,派員到研究室內拘捕教授是一種;上課五分鐘後,分頭到各樓層追緝是另一種;幫老師多預備一本課本是基本常識;隨機奉上原子筆或衛生紙是尋常小事;帶爸媽的老花眼鏡來讓老師備用則是分外的體貼;下課後,送回老師遺忘在教室內的外套則是冬日的額外服務。幸而,雖然狀況頻傳,倒無重大到不可收拾的情事發生。
像我這樣的老師,必須坦白招認,儘管一直兢兢業業、深自惕勵,卻只能勉强維持大事不犯,小過可是從來不斷。記憶深刻的幾次幾乎被嚇破膽的事,都跟考卷脫離不了干係。十餘年前,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午後。考完試,開車繞進家裡的小巷內,抱著厚厚一疊考卷從車裡出來,驀地一陣旋風直撲巷底,居然將我手上的考卷席捲而去。就這樣,考卷像鵝毛般一張張四下飛舞,我的魂魄也隨之飛上了天。驚嚇之餘,我拔足狂奔,雙手往天空胡亂抓取,巷內幾位正冒著雨玩耍的小朋友見狀,心花怒放地當成追逐遊戲。一時之間,巷內氣氛為之沸騰,有位小朋友光顧著追考卷,一不小心撞上了牆,哇哇大哭了起來;大部分的小朋友像是遇到嘉年華會似的,對著飛舞的紙張拍手歡呼。雨越下越大,眼見幾張考卷飄呀飄地飄過圍牆,就那樣丰姿綽約地落進了一家無人應門的院內。情急生智,當下發出緊急懸賞—一張考卷十元,雖非重賞,却立即有小勇夫一位報名,身手矯健地翻牆進去,找回了四張濕淋淋的卷子。雖然因為雨水的洗滌,考卷面目有些模糊,但是,對那位見「利」勇為的小朋友,倒真是叩頭如倒蒜,感謝他臨危受命,恩同再造。
像我這樣的老師,真是可憐!雖然只是虛驚一場,但從那以後,我每回攜帶考卷,總不忘用數條橡皮筋將它再三綑紮,並緊緊攬在懷裡。這件事的後患無窮,從那之後,漫天飛舞的考卷直攻夢境,取代了纏繞不休的寫不出答案的聯考惡夢,我變得神經兮兮的。
烏龍事當然不止這一樁,另有一件讓我耿耿於懷十餘年的事,也是和考卷相關的。
一回,將成績登錄完畢後,發現有一位學生既未請假,也沒考卷。像我這樣認真負責的老師自然不敢掉以輕心,趕緊一通電話打到宿舍內問明緣由。電話那一頭傳來篤定的回答:
「報告教授!我去考試了呀。」
這年頭,學生的花樣可多了!我才不會輕易上當!上次有位學生沒繳作文還硬拗,害得缺乏信心的我自責地找了又找,其後在教師休息室裡偶然和其他教授相互切磋,才發現這位學生前科累累,慣用這樣栽贓的方式逃避繳交作業。
「我可是經驗老到的!想用這樣的老套!哼!去騙其他的菜鳥老師吧!我精得跟水晶猴子似的!想騙我?門兒都沒有。」
我心裡這樣小人地陰陰想著,表面上沒忘記維持民主的風範:
「你說你來考了,我卻沒看到你的考卷,這個事情可麻煩大了!……這樣吧!我也不為難你,你若真的出席考試,必然有同學看到你,你就找個同學來作證吧。」
電話掛斷沒多久,證人打電話來了,他說他可以證明當事人曾經來考試。
「那你看到他繳卷了嗎?」
他一時語塞,沒說話。我乘勝追擊,警告他做偽證是犯法的!到時候被揭發了,將吃不完兜著走!我侃侃而談,從道德、法律、人情三方面展開勸說,結論是:
「老師知道你想為朋友兩肋插刀,效古之俠者!但是是非不分地出來幫忙作偽證,不但是姑息養奸,也不是一位真正的好朋友該做的事。……我再鄭重地問你一次:你真的看到他繳卷了嗎?」
支支吾吾的,電話那頭囁嚅地說:
「我是看到他來考試,……可是,沒……沒看到他繳卷。」
我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學生終究還是天真無邪的,沒敢說謊到底、鑄成大錯。證人將電話交給那位嫌疑犯,嫌疑犯嘟嘟囔囔的,在電話那頭和證人抗議著。我義正辭嚴地再問一次:
「沒來考試事小,就算考了試後,覺得成績不理想沒繳卷,都不算大事,最糟糕的是,被發現了,還不承認!殺人也不過頭點地,知錯能改,老師不會趕盡殺絕、不給你機會的,你好好想想!……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真的繳了考卷嗎?」
「如果教授說沒繳,那就沒繳吧!」
雖然覺得學生的態度不是太理想,但是,想來也是一時之間難以從容下臺階吧!學生嘛!只要肯承認錯誤,就不要逼他太甚了!我沾沾自喜處置得宜,總算沒讓失足學生一錯再錯。
第二天,來清掃的歐巴桑搬開厚重龐大的沙發,赫然清出一張考卷,我見了差點兒沒暈死過去,考卷上頭端端正正寫著那名嫌疑犯的名字!如果我尚且有些許道德勇氣,應該一頭撞死的。可我貪生怕死,沒那樣做。經過一夜輾轉無眠,次日,我黑著眼圈,拿著考卷,找來那位同學,跟他說:
「考卷終於找到了!為甚麼你昨天沒堅持到底?明明繳了卷,為甚麼最後還承認你沒繳?」
同學低著頭,無可奈何地說:
「那我能怎辦?我說我去考試了,你說沒有;我說我繳卷了,你說你沒看到卷子,而我那位同學又不顧道義,不肯還我清白。我能怎麼辦!只好……」
於是,我又花了好多時間跟他說明道德勇氣的重要,闡述「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至理名言,強調卓爾不群、抗拒強權的修持是革命青年的必修,說著、說著,紅了眼眶:
「那現在怎麼辦?你陷老師於不義!害老師必須跟你道歉!……對不起啦!冤枉了你!老師也會犯錯的哪!你不要生氣好嗎?」
學生慌了手腳,急急說道:
「老師不要這樣!考卷找到就好了,我怎麼會生老師的氣!都是我不好,沒有堅持做對的事,對不起老師。」
「那我們算扯平了?」
我破涕為笑,漫天烏雲化為烏有。從那以後,我不但謹守考試點名的規範,而且養成每改完一次卷子必清掃沙發下的習慣。
像我這樣的老師,因為很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總是使勁了吃奶的力氣務求不二過,然而,人間的事實在太複雜,縱然從不二過,不斷翻新的失誤也絕對足夠讓生活多姿多彩、驚心動魄。譬如一些幾近靈異事件,若非親身經歷,鐵定無法想像。一回脫蓋又漏水的紅墨筆居然氾濫成災,將計分冊上所登錄的分數徹底淹沒了好幾個。幸賴學生誠實回報,否則還真沒辦法收拾善後。在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紅墨水的腐蝕性如此之强,在那之後,我終於找到除了王水之外的另類殺人滅跡滴劑。
一年前,因為重新整修屋子,我們清掉了大批舊東西,衣服、書報、雜誌、書信……丟到眼睛泛紅、心裡發狠,只差沒腦袋抓狂。半夜醒來,不知怎地,忽然記起一包剛剛考完、尚未批閱的期中考卷。腦子一陣發暈,急忙起身尋找,越找越慌,急急將外子由夢中摇醒,一口咬定:
「一定是被你收拾進前一天綑紮丟掉的報紙堆中了!我就知道!這下子完蛋了。」
外子從睡夢中被吵醒,乍然聽到這樣的指控,也嚇得魂不附體。夜深人靜,我們發瘋似地打開所有的燈光,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就差沒把地板掀開了。靈光一現,外子說:
「我昨晚丟舊書報雜誌時,正好遇到里長。他讓我放前門邊兒,不必送去資源回收車,就等他明日一起處理。也許他還沒扔掉!我下去看看。」
於是,夫妻二人像個夜賊,鬼鬼祟祟帶著手電筒下樓。書報雜誌竟然仍整整齊齊堆在那兒!我們欣喜若狂,顧不得形象,像覓食的狗兒一般,在門前行人道的廢物堆上翻來找去,然而,終究只是徒勞。像洩了氣的皮球,怏怏然上樓,我們像楚囚般對著嘆氣到黎明。而因為我先發制人,所以,外子便倒楣地成了低姿態的兇嫌,欲辯已忘言。
第二天,等不到天亮,二人分頭奔走:外子直奔工作室,我驅車前往研究室。翻箱倒櫃了半日,互通電話,咸感絕望。我愣坐研究室內,開始做最壞的打算。怎麼辦?承認錯誤,全班再考一次?雖然誠實的德行可以媲美砍伐櫻桃樹的華盛頓,但缺乏豐功偉績,只怕劣跡再添一樁,這樣的糊塗帳將會被歷屆學生傳頌千古、永世不得超生,嗯,不妥!要麼,乾脆耍個機心,佯裝氣惱全班都考得太差,老師再給一次重考機會!不好!做人豈可如此顛倒是非、厚顏無恥。那麼,假裝汽車遭竊,考卷隨之灰飛煙滅?咦?汽車?……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整個人像裝了彈簧般弹起來,飛快往停車場奔去。拉開行李箱,天可憐見!考卷正蜷曲著身子躲在那兒哪!原來,前一天為了幾位搭便車的乘客,我順手將放在座位上的考卷放進行李箱了。那天晚上,我輕手輕脚回到家,前所未有的腰軟嘴甜、斜肩諂媚,外子寒著臉哼哼冷笑,說:
「你不該姓廖,該姓賴!……哼!怎麼會有像你這樣的老師!」
原載二00四年二月《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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