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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的腳步聲
五年前的秋天,我的學校信箱裡,忽然躺了一封字跡拙稚的來信。寫信的人,自稱是我以前的教過的學生。信裡說因身體違和,他已有許久不曾工作。日子過得悠閒卻混亂,很想趁機學習寫作,給寂寞的日子帶來一些盼望。他還說:

我對寫作的興趣,起自老師上我們的國文課時。雖然生活單調、沒有什麼閱歷,卻很想試試能不能寫些什麼!希望老師能給我一些指導。

因為上課鐘響已經響起,我看到此處,便匆匆將信箋揣入口袋,趕去上課。第一節課結束,我在教授休息室裡,重新將信取出,打算繼續看完它。一位系裡的女教授看到置放於茶几上的信封,同情地問我:
「是什麼人?生病啦?」
我不知所以,回說:
「生病?你怎麼知道?」
女教授不好意思地說:
「抱歉!不小心看到寄信地址,正是我家附近的精神病的療養院!所以,以為有病人了。」
精神病的療養院?我不禁吃了一驚!取過信封一看,除了地址之外,果然寫著「一0七室」。我慌忙找到剛才的段落,繼續讀了下去:

老師還記得我嗎?老坐在靠窗的位置,橄欖樹下的沉思。常常打籃球,也踢足球,二年級時,上課偷吃米粉。米粉不吃了,家裡有哥哥和妹妹……這裡很寬闊,走廊很長很黑,像走不完的路。你現在還教國文嗎?有沒有教寫作?也許我該繳學費,等我有錢的時候……不知道那一天才可以賺錢?爸爸很辛苦,我該幫忙的。……亂寫的,不知道你可以答應嗎?

字跡越寫越潦草,到最後幾乎無法辨識。先前的段落分明,條理井然,文字甚至還有著一般文藝青年的清暢優美。可是,後面的段落思路跳躍,忽東忽西,明顯看出有些不對勁。我看著、看著,反覆地看著,心情大慟,眼淚不禁靜靜地流下。
雖然,我一點也不記得是哪一張教過的臉孔,甚至連名字都覺生疏。但是,想必曾是一位健康的年輕人吧!使他必須被留置在他所說的,有著長長、黑黑走廊的療養院裡接受治療?必然曾經經歷一段難以承受的煎熬吧!那可能是一個怎樣悲傷的故事呢?回到教室裡,繼續講授〈蘭亭集序〉的我,環顧教室中三十餘張略帶稚氣的臉,竟有一種惶惑的恐懼油然升起!是那樣純真且未經生活風霜的臉啊!縱然不是全然的信任,但仰望的姿態總是一種天真的交付!而我給得起多少?衣袋裡,是一顆騷動的焦慮靈魂。這位精神官能困擾、糾纏下,猶想孜孜求知的青年,在走不完闃黑長廊的憂思中,向我伸出求援的雙手,做為老師的我,可以用怎樣的方式來對待他呢?
那日午後,由桃園回到台北的家,心情鬱悶,不能自解。想起多年的教書生涯中,所遭遇的諸多困惑。未曾有過心理諮詢的專業訓練,卻往往無端地被期待成為解惑的對象。其實內心的惶恐,不下於密室裡傾吐傷痛的學生。雖然盡量讓自己扮演良好的傾聽者角色。但是,傾聽之後呢?同情和安慰不能具體解決什麼問題,學生在關懷的大傘下得到短暫的清涼,錯以為事件已經終了,帶著淚痕和微笑離去。而我的憂心才剛開始。終究,人生的障礙不會自動消失,真正走到炙熱的太陽下流汗或流血仍屬無可避免。也許方才微笑離去的,終將在隨即而來的驕陽曝曬中灼傷,甚或乾枯死亡。而我,只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或者虛辭詭辯:即便是先知亦是能耐有限,何況我已盡力。就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猶記多年前,也曾和失心的靈魂側面擦撞。每回踏進大二國文課的教室,總見相同的一位同學站在講台前,以高亢的語調訓斥學弟。看到我,則匆匆結束話題並轉身用極標準的舉手禮示意說:
「對不起!謝謝教授!」
然後,昂然離去。幾次過後,我問座位上的學生。學生七嘴八舌地說:
「神經病啦!四年級的學長,每次下課,老師前腳走,他後腳就來。我們都被迫留在教室聽訓,連上洗手間都不行。」
其後,我特別注意他。他的面貌英俊,身材挺拔。記憶裡,一年多前上我的課時,是個極用功的學生。彷彿還曾因表現優秀而擔任隊職幹部。而現在,他不時忙碌地在各教室間穿梭、雄姿英發地在講台上發表他的高見。一回,在校園中,我叫住他同行,他極禮貌地和我保持適當的距離,並對答如流,一點都看不出異樣。我接著問他在軍校中的適應狀況,他忽然沉默了下來。一會兒,神情詭異地低聲朝我說:
「您別回頭看!後面有一個奸細,頭尖尖的那位!……情況很危險。不過,老師您放心!我已經做好防範措施,他傷害不了我的。」
我忍不住回頭看,哪有什麼頭尖尖的人!連個人影亦無。再回頭時,他已飛快跑了。經過多次的觀察與對話,我確信他的腦子果然出現問題,婉轉提醒軍校中的輔導官加以注意。
從那之後,有好些日子沒見著他。我問學生,學生漫不經心地嬉鬧著回答:
「不知道!大概神經病又發作了,住院去了。」
不放心,打電話詢問輔導官,輔導官說:
「果然像老師說的,精神狀況不對。我們已經請家長來辦休學手續,帶他回南部治療去了!」
我沒有再多問,默默掛上電話,心下不禁惘惘然!枉結師生情緣,竟連揮手道別都不曾!而在他神魂俱失的狂亂時刻,我卻只是袖手,既無緣守護,也無力拉拔!日子照舊無聲流去,在人去人來如潮水的校園,偶爾驚鴻一瞥,也曾幾回誤認故人已治癒歸來復學,心喜追趕呼叫,亮麗朝陽中回首的,卻只是另一張訝異的容顏!結果呢?不知道結果;後來呢?也彷彿沒有後來。接著,他筆直英挺的身姿便在歲月的洪流裡逐漸被沖刷成無影無蹤。
事隔多年,以為已經完全忘記,卻似乎又不然。可恨的,每一次的經歷,都是全新,沒有可資借鏡。透過窗玻璃,被秋陽溫和掩映下的室內竟然讓人覺得躁熱!我盤腿窩坐深陷的沙發中,企圖構思一封溫暖的回信,卻全失了主意。驀然!靈光一現!這位會不會就是多年前的那位?迢遞的時光濃縮成瞬間,恍然南柯一夢。會不會是老天記憶起我的遺憾,刻意來成全?那麼,這豈不是太可憐了嗎?我立刻聯想起電影〈編織的女孩〉中那位被愛情折磨的可憐女孩兒碧翠絲,眼窩深陷,舉止僵直、怪異,也同樣居住在一個有著又長又黑長廊的療養院。這位想學寫作的青年,該不會也已在療養院中度過漫長歲月了吧!我急急找出信箋,翻出名字,摀著胸口自語:
「幸而不是同一人!」
隨即,又對這樣的想法感到不安!什麼叫「幸而」?難道多了一位精神官能障礙者竟可以稱之為幸運嗎?
我取出信紙,試著用各式各樣的文字盤整腦海裡氾濫的溫情,字紙簍中作廢的溫柔不斷溢出簍外,一杯又一杯咖啡被傾倒進肚腹,直到胃酸蝕壁,欲嘔還無。黃昏時分,我丟掉手中被折騰得開始分岔的原子筆,決定放棄寫信。查號台的聲音像電力不足的機器人的掙扎,我用指尖飛快按鍵,唯恐同樣失去動力。電話響了很久,在幾乎認定不會有人搭理的當兒,傳過來一個氣喘吁吁的女高音。我其實並不當真,有一點像為證實惡作劇似的,豈知當我怯怯報出學生姓名時,她竟毫不思索亦無任何盤問地說:
「有!你找他?等一下,他在外頭曬太陽,我叫他。」
我還來不及回應,她已扯開喉嚨高喊:
「言昌勛,有人找你!……電話。」
我試圖和她說明我只是先行查詢而已,尚未決定與他通話否。我在電話這頭,侷促地「喂!喂!」地喊,卻沒任何回應。我猜測電話已被擱置,不在女人的耳邊。從遙遠的那端傳來「喀啦!喀啦!」的木屐聲,由隱約而分明,拖拉的行步聲顯得沉重困惑!電話被提拿至對方的耳畔,因為緊張,我的耳,甚至可以感受他的鼻息溫度。
「報告長官!我是言昌勛!請問要找哪一位?」
驀然一陣酸楚湧上!我哽咽難言。仍然不掩軍人本色、不脫軍中言談舊習!不知是否錯覺,我幾乎可以認定他雖病弱卻仍強振精神地肅立著。我調整心情,喬裝愉悅的語氣說:
「我是劉老師!劉毓徽。我收到你的信了!」
他似是不敢相信的加大聲音問:
「啊!真的是老師的聲音呵!老師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我在信裡寫了嗎?」
「你沒寫,是我自己查到的。別忘了!我是老師,查資料我最在行!如果沒有一點本事,怎麼教你們!……你現在怎麼樣?病有好一點嗎?」
「他們說我好很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老師記得我是誰嗎?就是常常帶早餐的饅頭、米粉,下課慢慢吃的人啊!你記得嗎?有一次上課鈴響,我把吃食藏進抽屜,您見抽屜骯髒,勸我索性就擺在桌上,有沒有?」
他的提醒,將我已淡忘的記憶逐漸喚醒。我想起是有這麼個學生,不但如此,我還記起:一回,談唐宋小說時,不經意提及,唐宋許多寺廟,藏污納垢,常藉佛教之名,行媒介色情之實。這位同學曾起立抗議我污衊佛門!我再三跟他說明當時的小說是有這樣的記載,並非我隨意亂說,希望他能將學術研究和現實信仰區隔!他忽然負氣地說:
「我是虔誠的佛教徒,沒辦法忍受人家說佛教的壞話!我可不可以不聽這一段?請老師容許我在教室外等候,等你說完相關的問題,我再來。」
我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全班同學都哈哈大笑起來,說:
「啊!又來了!老師,別理他,他神經!讓他出去!上次也是……」
就在笑聲和吐嘈聲中,他兀自走出門外,就在教室的走道上靜靜站立了半節課。我一邊不安地瞧著窗外他直挺挺的身影,一邊懊惱地將準備的資料草草作結。下課後,我還請他到我的研究室中溝通,他說「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依然倔強地堅持他信仰的就是真理。那真是一次難忘的經驗!
「我記起來了!你那時候好固執!」
「哈!真的,大家都說我固執。後來分發到部隊去,再沒有人像您一樣肯聽我說的,都說我固執、神經!……其實,我知道我沒有生病,很多事,別人沒看見,就說它不存在。只有我看得見,真的!……我沒有病。」
像打了結的思路,他不斷在同一個主題繞來繞去,找不到出口。我擱下他的話,轉移開來:
「你想學寫作?要不要從寫日記開始?每天寫一些……,隨便寫什麼,心裡的想法也行……多長?長短不拘。有話則說,無話則短。……如果願意,隔一段時間寄來給我看看,我可以幫你修改……。寄到學校就可以……不好意思?不會啦!老師是當假的啊!……自己的身體最重要,要保重,別胡思亂想。……老師有空再給你打電話……當然會啦。」
「老師真的會再打來嗎?」
掛下電話,我愣坐客廳中,那充滿期待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裡不斷迴響著。猛一抬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被濃濃的暮色所籠罩!
從那之後,為了怕他失望,我每隔幾日便撥一通電話過去。話題恆常圍繞在「寫了日記嗎?」「要不要寄給老師看看?」「並好些了沒?」他則滔滔敘說著幾年的細事,不厭其煩且鉅細靡遺,時而條理井然,時而混雜糾纏。他最常說的口頭禪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嗎?」「你一定不會相信的!」總要我一再地向他保證:「我相信呀!真的。」而他聲稱寫了不少的日記及散文,我則是一篇也沒收到過。
雷同的對話減損了原先的熱情,而日子在教書、演講、創作及論文寫作四方交逼下似乎過得特別快。寒假在即,我屈指一數,才想起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和他聯繫。當我再度拿起電話時,卻發現他就在幾天前,遷離療養院,已不知去向!我著急地打聽:
「已經痊癒了嗎?」
「很難說呀!你知道的,這種算是慢性病患,你說他好了嘛,說不準什麼時候又犯,也是很有可能的。」
「能打聽他家的電話嗎?」
「抱歉,病人的電話,我們是不能隨便給外人的。」
「我不是外人呀!我是他的老師。」
「老師就是外人呀!……何況,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
「老師就是外人呀!」這句話猛地撞擊了我。當頭棒喝式的,我呆呆杵立良久。原來所有的苦痛是誰都無法以身相代,甚至連稍稍倚賴都不成的!前次袖手的遺憾反倒像是當機立斷,這次的纏綿也許才是錯誤。既無法如親人般的隨時長期呵護,我那婦人之仁似的杯水車薪,又能有什麼幫助!徒然亂人心意亦未可知。我的多情看來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樣的想法使我陷入萬分沮喪的情緒中,不能自拔。
時間真是最好的治療劑。我雖未喝孟婆湯,卻練就了遺忘。仍然在學生涕淚盈睫地前來叩問人生難題時,熱血沸騰地全心投入;在「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的分手時刻,哀哀慨嘆緣淺情薄。
在生命的洪流中,我載沉載浮,卻不自量力地常常伸出援手,而經常讓師生雙方險險相偕滅頂。前些日子,因故去了郊區的山間。無意中,瞥見路標,赫然是言昌勛信封上寫的路名!
「那麼,那家療養院必然就在附近囉!」
不知怎的,我忽然又激動起來,決心造訪一下言昌勛待過的那家療養院,看看那條又黑又長的長廊,體會一下言昌勛經常覺得無法走完的痛苦。山裡的屋子散散座落,路標時有時無,我的車子在山中來回尋索,終無所獲!我不信邪!找到標示離它最近的小屋。屋裡只有一名老婦人,老婦人走出屋外,指著不遠處雜草叢生的地方,說:
「本來在那裡!後來,聽講地主不肯繼續租給伊們,無法度再做下去,搬走了!厝嘛拆掉囉!講要蓋厝也無影,兩三年啦!」
我站在原地,極目望去,只見霧靄茫茫及一片荒煙蔓草。言昌勛便這樣不見了,唯一可能可以聯繫到他的療養院,居然也和他一起失蹤了。
人生只能是這樣吧!我悵悵然開車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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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enda972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