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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色情
一、前言
  早期的婦女運動及女性主義者多著重在公領域爭取平等權利,如:教育、政治及工作等。在1960年代的性解放運動,以及繼而興起的第二波婦運,女性主義者進一步挑戰公私領域的劃分,認為「個人的即是政治的」,身體與性的經驗被關注與討論,而「性」也成為女性主義社群中重要的辯論議題。

  「性」究竟是快感或是危險?本文嘗試回顧性論戰中重要的論點,說明「性」(sexuality)被不同立場的女性主義者如何理解,並以「色情」為主題,呈現其爭論的核心問題,並嘗試兼顧本土的討論。

二、性論戰

  女性主義者對於性的討論與五、六零年代的新左派及性解放運動有歷史上的淵源,當時的性解放運動強調性愉悅與性自由,批判婚姻及一對一關係,在追求性自由的同時,卻使得女性失去了說「不」的權利,形成拒絕就是不解放的迷思。到了六零年代末,女性自發性的認為她們需要有一場關於性的運動,保留了新左派的思想,更加上對男性性掠奪的批判與挑戰。「性」對女性來說始終存有快感或是危險的疑問,異性戀關係的風險存在於雙重標準、名譽受損,害怕懷孕、疾病或暴力,但追根究底,有個更大的議題是權力,異性戀的性圍繞在性別的階層關係當中被建構出來,在性實踐及其他層面都影響甚鉅(Jackson & Scott, 1996)。

  有些女性主義者批判異性戀關係就是男性權力的施展所在,透過強制的性行為達成管束的目的,例如Kate Millett認為女性的受壓迫始於臥房,接著影響了所有的社會生活。MacKinnon(1989)更進一步的分析,性就是男性權力的社會建構,男女性交也就構成了男支配、女服從的性的不平等模式,而進一步決定了性別不平等的關係,女性與男性性交,她的性也因此被掠奪,受到男性的操控及定義。而性也等同於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暴力,若有女性認為從異性性關係當中獲得性快感,是她誤以為自己獲得快感,而沒有覺察接受男性的宰制,因此,女性應拒絕與男性發生性關係,才能避免受到男性的宰制與壓迫。但是,MacKinnon的論點被認為將性慾本質化,以生物的角度來理解性慾,而沒有看到性實踐之間的階層關係(Rubin, 1993[1984])。

  Rubin(1993[1984])的分析著重在不同的性慾形式之間,其實具有一種階層體系,被視為正常的性實踐(例如:婚姻內、再生產的性)壓迫了異常的性實踐(同性戀、性工作、色情…),且透過法律強化了性權力不對等的結構、性行為的規則及歧視的形式。不過,在性論戰當中,Rubin著重的是性實踐之間的階層關係,且似乎將性慾單獨於種族、階級之外,可獨立存在,也缺乏對「正常」的性實踐內部權力關係的批判,除了正常與異常的分類之外,我們無從得知內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他們為何可以穩固的長久存在。

  Rubin(1993[1984])認為要發展多元性道德,對性慾流動的概念要以有利、正向的態度看待才有可能性。這點可以呼應到Jackson與Scott(1996)的說法,她們回顧有些女性主義者致力於將插入式性交的性關係去中心化,拓展非插入式性交的快感層面,只是,插入式性交作為異性戀主要性交的方式,基於異性戀關係的現實,仍阻礙女性重新定義性快感,也缺乏性協商的權力。不過,HIV的危機出現之後,安全性行為的使用進入異性戀脈絡之中,女性有可能透過協商安全性行為來稍微平衡性活動中的權力關係。重點在於,她們認為性慾不平等導致性別不平等,性交證明男性宰制女性的論述,對於探索與開發正向的女性性快感是沒有幫助的,反而應多關注發展更平等性關係的可能性,但是,又不應流於純粹性慾的分析,也須置於性別關係及社會脈絡當中來查看。

  在這些爭論的過程當中,包括色情、性工作、性暴力與同性戀也都是女性主義性論戰的議題,論辯女性的性如何被男性宰制,女性的情慾主體要如何展現等。接下來,本文將以「色情」為例,看看女性主義者之間是如何看待色情。

三、爭論色情

  色情的普及直到十八世紀中期以後,印刷術的普及、通俗出版品的需求大增以及識字率的提高等因素,才使得色情材料逐漸成為普羅大眾都可接觸到的閱讀素材(何春蕤,1996)。而長期以來對於色情材料,一直都有程度不等的監控機制。

  在一九七O年代形成的各式女性意識覺醒團體當中,對於強暴與性騷擾的恐懼也隨著各式身體經驗浮出,累積了大量的憤怒與痛苦,急切地想尋求遏止的手段,當時最能表現男人對女性的支配與宰制的色情材料,就成為了反抗的目標,而在七O年代末,各種反色情、反暴力的運動陸續發生,女性主義內部對於色情的觀點及爭議也開始產生(何春蕤,1996)。

  對於反色情女性主義者MacKinnon(1993)來說,色情就是讓男性看到他們想看的支配行為,實踐了男性掠奪及擁有女人的性,呈現出女性的次等以及受支配的形象,甚至讓男性內化了色情材料中女性的痛苦為女人性快感的來源,女性因為色情而失去了定義自己的性的權力。而且,色情材料不只是文字,也會召喚行動,反色情女性主義者經常宣稱「色情是理論,強暴是實踐」(Denfeld,1995;劉泗翰譯,1997),認為觀看色情材料會導致強暴。而色情材料中呈現出的女人僅是被慾望且被商品化的客體,她們積極從色情材料的性別內容、意識形態及產業結構加以分析,顯示色情中的性別歧視以及對女人的踐踏,動員了許多女性主義者投入反色情的運動(何春蕤,1996)。

  台灣早期的反色情運動,論述與行動路線都與以MacKinnon為主的反色情女性主義者類似,認為色情是將女體商品化、貶低女性地位、加深性別歧視的表現,行動方式都以檢舉色情資訊、銷毀色情材料等趕盡殺絕,企圖將色情消滅(顧燕翎,1997)。而學術界也呼應MacKinnon的說法,本土研究顯示男性觀看A片的過程中,會將片中女性的痛苦與快感混為一談,使得男性觀眾加深對於女性屈從的想像(林芳玫,1999)。

  許多反色情女性主義者宣稱色情會導致強暴,但科學研究至今無法證明兩者間的關聯性(Jackson and Scott,1996)。反而,其他女性主義者質疑反色情女性主義者藉由反色情運動,與保守右派結盟,在遏止色情的過程中緊縮了言論檢查制度(Denfeld,1995;劉泗翰譯,1997)。並且,過度簡化的理論也開始受到許多挑戰。對於色情言論檢查的關注以自由派女性主義為主,她們對於言論自由的捍衛,以及反對言論檢查的訴求,看似支持色情立場的一線希望,只不過,她們的焦點在於言論檢查將會傷害較弱勢與較不被接受的見解,並非專指色情材料(McElroy,1995;葉子啟譯,1997)。而剛經歷了反色情運動的台灣,婦女運動內部也興起了對於色情材料的檢討,呼應自由派女性主義對於言論檢查的論點,質疑色情材料的內容其實是很多元的,並非只有暴力,而反色情能否爭取女性的性自主,也是個問題,但台灣的色情材料檢查制度並沒有因此有更深入的探討(顧燕翎,1997)。

  色情材料並非單獨存在於既有性別體制之外,頂多只能算是既有性別體制的一種再現,甚至也是一種性腳本的展現(Gagnon and Simon,1974),對於色情的批判同時也牽涉對既有性別體制的批判,若只是消滅色情而缺乏同時關注性別不平等的體制,不關心色情產業中的經濟議題,實際改善產業中女性的教育與就業條件,那麼既有的問題是不會改變的(Denfeld,1995;劉泗翰譯,1997)。並且,色情是一種符號的再現,是一種表演,也提供了關於性的文本,閱聽者並不會全盤接受文本所提供的所有素材,而是主動且選擇性的使用、重組、延伸、紀錄、幻想、拼貼、著色那些題材,重新理解融入自己的幻想世界(何春蕤,1997),因此,色情直接導致強暴的說法根本就無法成立,觀看色情對行為的影響力也被過度誇大。

  西方女性主義者反色情的論點之一,在於男性凝視且物化女性,因此,有些女性主義者企圖發展由女性凝視男體獲得快感,希望扭轉既有的觀看角度,但是,女性凝視並非站在權力的位置,也沒有物化男性或使男性屈從於女性,這樣的方式既不真實也不可欲(Jackson and Scott,1996)。反而,女性從現有的色情材料當中,也可參考而摸索出自身的情慾,色情材料某方面雖然傳達了對女性的性剝削或性壓抑,但其內容仍可作為性的文本,只是在觀看之時要保持自覺,了解這只是可能性之一。另外,早期的色情產業全由男性主導,但隨著女性開始發展攝影的技術,有足夠的資本參與拍片,生產女性觀點的色情材料,也更加有利於生產女性的情慾材料(何春蕤,1994)。

  最後,個人主義女性主義者為色情材料提供了真正的擁護,她們堅持「自我所有權」的原則:女人的身體,女人的權利,堅持「選擇的自由」才是最關鍵的,不管選擇的內容為何,唯有在受到暴力威脅的情況下才允許受到限制,除此之外,女人應可自由做成所有她們希望的性選擇,包括各式各樣的色情材料。她們也認為色情對女人是有好處的,因為色情材料對世界上所有可能的性提供了全景的觀照,允許女人安全地經驗性的其他選擇,也提供了教科書以外的不同形式的資訊。女性透過色情材料,能夠盡可能的從中選取自己喜歡的素材,且在沒有情感糾葛或暴力威脅的陰影下,保有安全距離的體驗各種可能性。並且,若色情材料合法化,才能保護其中的女性工作者,免受社會的污辱與歧視,保障勞工階級女性的生存權益(McElroy,1995;葉子啟譯,1997)。但是,這樣個人主義式的立場,是否會簡化了個人所能獲得及掌握的資源及機會,雖擁護個人的自由選擇,但實際上並不見得人人能有同樣的機會接觸各式各樣的材料。

  而在台灣,近年投入反色情運動的多為兒少保護的社會團體,主要站在一種保護主義式的立場,帶有強烈階級、性別、年齡的假設,認為什麼樣的人才有能力辨別與使用色情材料,特別是認為年輕女性及孩童擁有脆弱純潔的心靈,必須加以隔離保護才不會受到污染(何春蕤,1996)。因此,採用的標語諸如「生活有情無色,還給孩子一個乾淨的生活空間」、「…隨處可得的雜誌,內含了一個個的廣告陷阱,年青學子一不經意,便踏入了色情市場…」(婦女救援基金會網站:http://www.twrf.org.tw/),暗示了青少年與兒童的脆弱與易受誘惑,所以保障青少年免於色情資訊的污染,使他們身心健全發展是正確的做法。但這引來批評,質疑隔絕色情資訊,與身心健全發展並沒有太大的關聯,在資訊真空的環境下長大,反而無法學習獨立判斷的能力(許育典、翁國彥,2004年1月10日)。

  而在此時,色情材料的檢查也開始針對某些性少數,像是動物戀網頁受到起訴、晶晶書庫的男體寫真遭到沒收起訴,表面上的說辭仍以保護主義的論調,認為這些材料屬於猥褻或讓未成年人受到傷害,但是,Rubin(1993[1984])針對反色情運動對SM色情材料的批判中提出,之所以對SM題材的色情感到恐慌,進而想要禁絕驅逐,反映出的是對少數性實踐感到恐慌,認為不正常,而想用政治權力的手段消滅,這反映出性慾形式的確存在階層關係。同時,對於網路色情的查禁,也以匡正性道德觀的立場出發,例如,在談論網路資訊的文章中:「在眾多網路不當資訊當中,網路色情最為常見。只要透過搜尋引擎,不難發現為數眾多的成人網站、情色貼圖區、交友討論區都提供色情猥褻成分的文字、聲音、圖像或動畫影片。這包括人體寫真、偷拍或自拍裸露照片、性愛圖片或影片、情色小說、援助交際及色情行業的資料等。這類內容所散發的是一種速成、享樂、放縱、性愛分離的性愛觀。」(終止童妓協會網站:http://www.web547.org.tw/danger.htm),如此對色情材料的批判正是複製性實踐的階層關係與偏見歧視。

五、結論

  本文從女性主義的性論戰出發,MacKinnon認為異性戀關係中,性慾的不平等導致性別不平等,因此許多基進女性主義者選擇揚棄異性戀關係,企圖獲得女性的性解放。但Rubin則認為性慾形式之間也存在不平等的階層關係,需要受到批判。最後,異性戀的女性回到原點,思考如何在異性戀關係中獲得快感與解放。

  從性論戰的不同立場來看「色情」也有不同的觀點,有人認為色情實踐了男性宰制女性,色情材料也會導致強暴,而積極的反色情也反暴力。有人則認為色情只是再現的文本,閱聽者並非全盤接收,並且文本也並非獨立於社會體制存在,可運用文本去重新詮釋或扭轉。最後,個人主義女性主義強調女性應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強調色情對女性的好處。

  而台灣的反色情運動早期承襲美國對於色情的批判論述與查禁消滅的路線,也曾經引發婦女運動內部的爭議。但是,近期的反色情運動主要以兒少團體為主,持保護主義的立場進行色情材料的監控與限制,而性少數的色情材料遭到沒收與起訴,則展現了性階層排除異己的手段。究竟該如何看待色情材料,除了女性主義內部異質的論點之外,加上宗教或保守論述參與交雜,以及網路科技的發達改變了色情材料的傳播方式,看來,關於色情材料的爭論仍會持續下去。

六、參考資料
  Denfeld R. (1995), The New Victorians: A Young Woman's Challenge to the Old Feminist Order, Warner Books. 中譯本:劉泗翰譯(1997),誰背叛了女性主義-年輕女性對舊女性主義者的挑戰,台北:智庫。
  Gagnon, J. & Simon, W. (1974), Ch.1 of Sexual conduct, (pp.1-26), London: Hutchinson.
  Jackson, S. & Scott, S. (1996), ‘Sexual skirmishes and feminist factions’, in Feminism and Sexuality, (pp.1-31),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MacKinnon, C. (1989), Ch.7 of Toward a feminist theory of the state, (pp.126-154), Harvard Press.
  McElroy W. (1995), Xxx: A Woman's Right to Pornography, St. Martin's Press. 中譯本,葉子啟譯(1997),女人要色-女性的色情刊物權利,台北:時報文化。   
  Rubin, G. (1993[1984]) ,‘Thinking sex: Notes for a radical theory of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 in Henry A. et al, The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reader, (pp. 3-44), New York & London: Routledge press.
  何春蕤(1994),豪爽女人,台北:皇冠。
  何春蕤(1996),<色情與女/性能動主體>,中外文學,25(4): 6-40。
  林芳玫(1999),<男性觀眾與A片的「痛快邏輯」>,色情研究:從言論自由到符號擬象,頁90-145,台北:女書文化。
  許育典、翁國彥(2004年1月10日),<當我們抵制色情如鴕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
  顧燕翎(1997),<台灣婦運組織中性慾政治之轉變-受害客體抑或情慾主體>,思與言,35(1): 8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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